自序
我不知桑田之何以沧海也,我不知沧海之何以桑田也。遭桑田,则为大福人;遭沧海,则为大苦人。然不经大苦之苦,则不知大福之福。夫人昼而食,夜而寝,坐对家人笑语,享衽席之安,鲜不以为常事。岂料一旦兵火四起,生死目前,孰能人鼠穴,藏蜗角?噫,此何世界,此何景象也!幸而百计千万,方赖天地之恩、祖宗之荫,得保全身家。试于清夜静思,五六十年间否泰剥复之故,可骇,可愕,可喜,可贺,可痛哭,可忭舞。诸凡种种,信有非蓍蔡所能卜者。今老矣,吾知免矣。“ 战战兢兢,临深履薄。”曾子之言,固不腐也。吾子孙不腐曾子之言,庶识我《沧桑纪略》之意云。
纪文
万历己未四十七年 一岁
春正月,蚩尤旗见长竟天,辽东经略杨镐帅师出塞败绩。去年以辽左兵饷不足,按万历六年会计录,派定七百馀万顷,每亩加三厘五毫,共加银二百万有馀。今年复加赋额至八百万,时辽饷五百馀万,军心赖以粗安,而天下萧然困弊矣。至杨镐丧师,京师大震,逮镐下狱论死。六月命熊廷弼为经略,守备大固,辽疆稍安。此东事之始。余生于此年三月初一日丑时,乃一岁也。时父冰壶公以戊戌选贡不任,在县设义馆。四方来学者,每岁四五十人,贫富不等。富者自具膳,其寒睃者,则先生供给之。束脩毫无所取。制艺之暇,深讲濂洛性命之旨,日:“学以立人品为先,不在科名得失也。”凡游戴氏门者,多闻人端士焉。冰壶公有腴地在岔河口两岸者十二顷馀,其双庙堤、林家庄、木门店、魏白庄、苏太洲、陈码头六处,计合八十馀顷。每有赢馀,尽以给义馆弟子之费。余长兄长兆、次兄鹤仲皆人馆肄业。鹤仲.颖敏善读且工书。
庚申四十八年 二岁
秋七月,神宗显皇帝升遐。八月,泰昌元年。九月朔,光宗贞皇帝升遐。
熹宗哲皇帝天启辛酉元年 三岁
时太监魏忠贤窃政。忠贤乃肃宁县张家庄人。去青县百馀里,以赌负自宫。迨有宠,盗弄国柄,毒流缙绅,此天启乱政之由。
壬戌二年 四岁
二月,以孙承宗为东阁大学士,兼领兵部。承宗高阳人,知兵。其人阁也,朝野庆得人。八月,又命经略蓟辽。
癸亥三年 五岁
三月,太白昼见。
甲子四年 六岁
春正月,日赤无光,旁有黑子。
乙丑五年 七岁
余初人塾,终读四书一部。
丙寅六年 八岁
十二月,魏忠贤榜东林党姓名示天下。凡指为党人者,大抵顾宪成、赵南星之类,皆正人也。余未及成童。闻同塾年长诸友笑谓日:“此亦宋之《党人碑》。”
丁卯七年 九岁
八月,帝升遐,信邸即位。十一月,魏忠贤、崔呈秀及客氏等皆伏诛。
崇祯戊辰元年 十岁
陕西饥,流贼大起。阉党乔应甲巡抚陕西;朱童蒙巡抚延绥,皆贪不恤民。又连岁大歉。白水贼王二、府谷贼王嘉允、宜川贼王佐挂等一时并起,攻城堡,杀官吏。安塞马贼高迎祥自称闯王,饥民王大梁等应之,三边饥军亦群起为盗。大吏恶闻贼,日:“此饥氓,徐自定耳。”明年,给事中刘懋奏裁驿站冗卒,
山陕游民仰驿精者无所得食,皆从贼。未几,李自成、张献忠之贼蜂起,而贼势遂日炽:此流贼之始。
己已二年 十一岁.
春正月,定逆案:自魏忠贤、客氏外,首逆:同谋崔呈秀、魏良卿等六人;交结近侍、秋后处决者刘志选、梁梦环等十几人。其次:充军者魏广微等十一人。又次:论徒赎为民者,顾秉谦等一百二十九人;革职闲住者,黄立极等四十四人;忠贤亲属及内官党附者,又五十馀人。凡六等。诏示天下,人情咸快之。
庚午三年 十二岁
冬十二月,增田赋。兵部尚书梁廷栋以食不足疏言:“民穷之故,惟在官贪。使贪风一息,即再加派,民亦欢然。”帝命户部协议。尚书毕自严请亩加三厘,于是增百六十五万有奇。
辛未四年 十三岁
秋八月,大清兵围大凌城。辽东巡抚邱禾嘉与总兵官吴镶、
宋伟合援,皆败还。大凌城守将祖大寿杀副将何可刚,遂偕诸将
降。
壬申五年 十四岁
九月,流贼连陷山西州县。
癸西六年 十五岁
二月,流贼犯畿南。河北兵备副使卢象升力战,御之。
甲戌七年 十六岁
春正月,以陈奇瑜为兵部侍郎,总督河南、山、陕、川、湖五省军务,专办流贼。六月,奇瑜围贼高迎祥、李自成等于兴安之车厢峡。贼窘伪降,奇瑜纵遣之。贼复叛,屠所过七州县。秋七月,大清兵人上方堡,京师戒严。
乙亥八年 十七岁
陈奇瑜以罪论戍,以洪承畴代之。寻朝议以贼蔓延半天下,承畴一人不能顾,乃擢卢象升总理,承畴办西北,象升办东南。进象升兵部(尚) [右]侍郎,赐尚方剑。二人皆有能名,军声颇振。
丙子九年 十八岁
秋七月,大清兵人昌平,速下畿内州县。下诏征诸镇兵人援,谕群臣助饷。八月,大清兵东归。
丁丑十年 十九岁
春正月,朔,日蚀。两畿、山西大旱,山东、河南蝗。民多流亡,土匪猬奋。凡乡户之良善殷实者,惧剽掠不能生全。于是“社防”之法行。计开于左:
一曰选良壮,募兵也。兵非壮不可,壮非良不用。不壮则孱弱奚如,不良则叵测难信。或子弟,或仆佃,必择壮且良者登名记簿,学习技勇,打熬气力。五人为伍,十人为什,百人为佰,千人为仟,各有头长,各有归辖。罪责功赏,惟常人是问。无事则练艺巡更,有事则出队拿贼。日夜四饭,三米一面。每日犒钱市缗二百,有事倍之。怯惰者但饭,革犒,甚则革饭退役。十五日本庄小操,一月合同社诸庄大操。大操式:弓箭第一排,每人步箭六发;火枪第二排,每枪三发;杆棒第三排,每人一路花样;刀石第四排,每人舞刀抱石如式。优者赏酒三杯,劣者罚水一大碗。操日,社长等正面列坐、社副等两旁侍坐敬莅其事,须有锣鼓旗号节制。
二曰均田赋,办资也。养兵必有资,措资必计地。出资多少,要以地之多少为算。夫地在眼前,非可欺昧。按地均摊,吝者难吝。临期敛齐,立簿注明一钱一粒。出入不苟。须公议三四正直富足之人司其锁库。
三曰坚约束,矢久也。斯世何世?斯事何事?吾生不辰,不能坐享太平,乃即无福之人矣。今于无福中求福,各欲保其父母妻子,各欲守其屋庐衣食,万不容己而思一逃此大劫之策,尚待约束哉?然无约亦不能久也。凡社中有约而不如约,须照事之大小以议其责罚之轻重。大家现酌,不必苟定。
四曰谨战守,审幾也。天下滔滔,遍地皆贼。吾等社兵,只为防御土匪耳。凡土匪之来,其势弱,吾可力擒之;若其势强,则以计胜。可与之斗智,不可与之斗力。蓋彼豺狼之性,大抵有粗无细。吾读书人稍知兵法,五花八门随时变化,总之使其人吾彀中,方为上策,所谓吾战必克也。苟不操必克之券,与其浪战,何如固守之为稳也?至于大股之贼,断不可以卵抵石,非但不可言战,即固守亦恐不能。见机而作,勿云恋栈,慎之慎之。
戊寅十一年 二十岁
两畿、山东、河南大旱、蝗,人相食。秋九月,大清兵人塞。是冬,下畿辅城四十八。前大学士高阳孙承宗死之。维时土寇乘原抢劫,大者百馀人,小者数十人,闾里多遭茶毒。沧州盐山地方(犹) [尤] 甚。余戴氏与青县姚、黄、马、张、李、齐诸姓联社五百七十馀家,有壮丁五百人,技勇素著,防守甚严,贼不敢犯。先是,我父冰壶公临终时遗命曰:“余读书一生,不谙占象之术。但仰观天文,俯察人事,泰往否来,世界从此坏矣。余幸不及见。汝等少壮,必遭陵谷大变。汝等切不可以仕官功名为念。然即欲高隐肥遁,恐干戈適人,上天无路,人地无门。奈何?奈何?”父言至此,呜咽泣下者久之。乃言曰:“我有宝训, 汝等能听之乎?”皆伏对曰:“唯唯。”父力疾起,整衣冠安坐,重嘱日:“虑患心欲小,决策胆欲大;立品义欲方,应事智欲圆。”又手书日:“为人方:武兼文,文兼武;传家道:耕知读,读知耕。”又曰:“ 凡有顶戴者,不得食两朝禄。”嘱毕,神色不变,瞑目坐逝。我兄弟四人兢兢守此训,顷刻不敢忘。故雕板敬悬厅壁,以示铭佩。我长兄长兆通文理后,年十五即习武艺,膂力倍人,拳捷超众,犹(尤]善刀法,百夫不能敌。因居长,早督家政,且外则与四乡日练社防之事,遂废书不观。日:“嗟乎! 我与黄卷无缘矣。”二兄鹤仲与余皆人庠,余现又食月饩,非不可进取科名,但逢烽烟满地,敬守先训,朝夕惟支持门户、保宗族。凡长兄力之不顾者,余与二兄辅之。四弟尚幼,在塾肄业。
己卯十二年 二十一岁.
六月,畿内、山东、山西、河南旱、蝗,加征练饷。帝命杨嗣昌定议,汰郡县佐贰,设练备练总,专练民兵。于是,剿饷外复增饷七百三十万。
庚辰十三年 二十二岁
冬十二月,大饥,人相食。余戴氏与同社姚、黄、李、齐五姓共捐粟二千斛,煮粥疗饥民。
辛已十四年 二十三岁 .
春正月,流贼李自成陷河南,杀福王常洵。二月,张献忠陷襄阳,杀襄阳王翊铭。福府金钱山积。尚书吕维祺家居,劝王散财饷士,不从。城陷,维祺不屈,死。贼杀常洵,勺其血杂鹿肉以食,日“福禄酒"。火王府,散金以赈饥民。
千午十五年 二十四岁
春二月,大清兵克松山。总督洪承畴降。九月,大清兵克蓟州,分道南下,河间以南多失守。至山东,鲁王以派自杀。夏,大清兵始北旋。帝优甚。周延儒自请视师,帝奖以召虎、裴度。延儒驻通州,一无筹划,惟与幕客饮乐,而日驰章奏捷。及大清兵至,怀柔赵光忭合唐通、白广恩等八镇兵邀战于螺山,尽溃。总兵张登科、和应荐败没。
癸未十六年 二十五岁
春正月,李自成陷承天,袭杀罗汝才并其众。号五十万。改襄阳曰襄京,僭号新顺王。二月,朔,日食。京师大疫,旋病旋死,不保顷刻。九门内吊问礼绝。后南北传染数千里,北至塞外,南逾黄河,十室鲜一脱。余家上下四十馀口,虽有染者,幸各无恙。
崇祯甲申十七年 二十六岁
春正月,李自成僭号于西安,改元永昌。寻陷宁武关。总兵周遇吉力战,死之。
三月,陷京师,帝殉社稷。
夏四月,大清兵破自成于山海关,追奔四十里。自成窜永平,杀昊三桂之父骧。三桂恨愤甚,穷追之。自成走山西,至罗公山,残卒仅有从者。野人纠众杀之,分裂支体。三桂降于大清。
五月,大清定鼎燕京,建元顺治元年。是月也,崇祯帝凶讯闻,人心惶恐,土匪蠢动,地方大乱。余长兄长兆、二兄鹤仲密商于余日:陵谷大变,我父临终之言验矣。吾等日坐愁城,徒愁无益也。不如早定一局,矢死靡他,庶可于死中求活此局也。惟先晓家内妇女一大义:宅院前后有大井二眼,水至深。苟急时,妇女投下,乃埋玉之所。吾家素尚质朴,箧无珍宝之藏,衣无奇丽之制,惟有好书四厨及砚墨、法帖、名画等件,然非盗贼所爱。至仓内储粮,约千馀斛,柜存银八百两、钱六千缗,可支一岁之用,不得不留。快马二匹、健骡六匹,目下脚力要紧,亦不能不养。且吾逃将何?所谓吾能往寇亦能往也。计吾亲丁二十八人,再加心腹可恃之仆佃五十馀人,外又助以同社四五百人之羽翼,彼区区草贼,谅也未敢轻动。若大股贼来,则细审其势而或战,或守,或避,随时变化,不拘一方也。议定,吾兄弟度日如常。是年麦大稔,秋收亦丰。时大城县王照庄浙温右营守备王公征雲,余妇翁也;直隶井陉关总兵王公率滨,余妇叔翁也。二公
皆年老家居,素善武略。王氏有家丁二百馀人,地距三十里遥,与余为声援。同社人赖此,亦心壮。
顺治乙酉二年 二十七岁
明福王由崧即位南京,伪号宏光之二年也。寻大清兵破南京,宏光被获,明乃灭。
秋七月,奉旨俾国中百姓剃发。
丙成三年 二十八岁
摄政王调关东旗人奴万户为庄头,圈占民地。人心恐,多流避他方。四月间,圈占定。余家林家庄、木门店、陈码头、苏太州四处圈去三十五顷,皆.上腴也。余兄弟恒产共计只五十二顷馀。吁,先人累世巨业,破于此矣!
十月,流贼刘黑虎帅众二千馀人作乱青邑,尚义社人计杀之。贼众溃,追击之,大获。黑虎,大城人。先,人河南流贼过天星部内为首领八九年。豪健嗜酒,凡临阵皆大醉。袒背不甲。手持铁棍长九尺,重三十餘斤,飞舞走斗, 无敢当者。过天星既灭,黑虎旋家。挟贼仆五人,皆勇悍;马六匹,裝束金珠,因市之。纠合大城、固安、霸州等处百馀人就近打劫,遂聚至二千馀人,势如风雨。贼多骑马,倏忽来去,转瞬百里。然昼行,夜即野睡不室处,惟张幕支釜而已。黑虎喜饮,从之者不饮必杀,以杀人为戏。每夜驻马合营大饮,卒伍多酩酊,并无巡警刁斗。然其兵精,黑虎又善战,四方酷罹残虐,闻其来无不股栗。
十月初三日,忽有向青之信,人皆耸惧。乃于初四日申刻已.到青西门外立营,悬伪示言:“限五日,青人当献牛一百头、羊一千、猪一千为犒;好马一百匹、骡一百匹、上布五千匹、银五万两以做买命之资。”我尚义社社长戴、姚、黄、齐凡四人,-夕密谋定。有张猴公者,貌瘦如猴,趲捷善拳脚,时在社中充教师。有胆智,饮量也洪。社长等予猴公(日)以二千两,立付其银于猴公家,而教之语以遣之。猴公日:“我惟义不惟银。诸君既推我,我虽死不憾。”遂慨然行。叩营,跪,呈献社帖款目。黑虎曰:“何日办到?”猴公伏答日:“不过三四日,断不敢迟五日。”黑虎曰:“得无有欠数否?”伏答曰:“一毫不敢欠,只求天恩赏命。”黑虎喜曰:“好一个伶俐汉子。”问其姓名,微答之而笑日:“小子无名,混号张猴儿。”黑虎大笑日:“天下惟猴儿最伶俐。能饮乎?”日:“能。”于是黑虎喝退侍刀之人,幕内只留二贼酌酒。酒中谈说拳法棒法,猴公切中肯榮,黑虎不觉淋漓大醉。斟酒二贼亦偷饮大醉,僵卧在地。黑虎渐合目、俯首作盹。猴公四听其营,夜既深,众贼多醉酣,鼾声雷动。猴公遂双手扼黑虎之喉,两腿急夹其两肱,骑而压之,立毙。犹恐其复苏,因手抉其两目,立出之。时营中尚无一人知者。猴公抽身跃出,时夜半矣。到社报明,社兵全队迅入贼营,刀箭齐举。贼无主自乱,被戮者无算。贼乘马逸去纷纷,社兵追击之,得壮马八百匹馀,衣杖不胜计。事毕,分搞社兵,每人马一匹,衣杖均分。下剩马尚四百三十七匹,俟变价办公。后在贼幕检出黑虎尸,两眶血沥倾陷,颈前有扼伤痕,衣紫色贡丝绵袍,两足皆着薄底熟牛皮靴,身形肥伟,众社兵以柴焚之。敛众贼尸埋以大坑于西门外荒原,平之不起冢。社长等钦重猴公有奇才,又欲酬以千两。猴公曰:“何哉? 知我足矣。若但以银市我,是不知我也。我岂如世人之嗜银哉!”社长等益心服其人。猴公无子,娶妻王氏早卒。挟- -妓,名翠花,色艺兼工。又养老妪一人、老仆一人,岁费须二百金。其拳脚法出少林寺。猴公山东临清人,原名锐义。无疴,十二月,以咯血遂卒,年四十三岁。社中悼惜
之,差幹送柩临清。明年二月,翠花亦殁。丁亥四年二十九岁林家庄地又被旗人圈占五顷馀,木门店四顷馀,又去恒产九顷八十馀亩。林家庄有林阉,名仕进,前明崇祯初净身,人本朝投巴图鲁儿公府当差有宠。凡青县南一带圈占民地,皆此人导之。
戊子五年 三十岁
春正月,元旦,祭事毕。戴氏宗人撤胙饮酒,长幼共四十九人。长兄长兆向众告日:“吾曾祖考以清廉作吏,原有旧业二百二十馀顷,位仕后无增也无损。我祖兄弟二人分产,各受一百一十顷馀。迨我父以单身承业,力崇俭约,颇饶积储,设义馆二十四年育养寒睃,所费不资。然家道大康,三世如故也。及我兄弟四人,生齿虽蕃,然每年经费之外终有所赢。孰料改世奇祸恰丁我躬,设防养兵,藏镪尽荡。而百馀顷之膏腴被旗户圈去一半,家即破矣。今大清定鼎,国有主而府县尚无主。时河间府、青县均未设官,盗贼如麻。余家口累重,不知伊于胡底也。”因欷戲泣下。命宗人坚守社约,勤力农事。有暇则长兄亲自下场演武,
余与二兄四弟亦习射、学拳法。
己丑六年 三十一岁
时献县土贼有花和尚、鹰嘴子,东光有滚地王,沧州有王铁棒、剥皮李、红夜叉数股,各有众百馀人、数十人不等。自明灭至今,地方并未设官,朝命权以武职或守备、或都司遥辖之,民事直无所控告。凡乡里惟以社长为主,而强宗大族又互相猜忌,互相倾轧,有贼则御贼,无贼则以社伐社,斗殴结仗之祸犹甚于
贼,惨不忍言。我青之尚义社甚辑睦,赖大城照庄王总镇家之声援,其势亦强。时总镇与都司二公皆故,而征雲之子瞻紫、调梅均文庠,有识略,能继先业。其社日榆林社,练兵一百名,虽不及前之多,而兵精可用。秋八月,大兵有抄洗土贼- -说。八旗庄头听地方宵小之言,亦乘势抢杀,焚室庐,辱妇女,无所不为。真贼多漏网,而良民殃及者无算,社林、木门店、新集等数十邑皆被害。余社中日夜警备,手不释械。
庚寅七年 三十二岁
春二月,汉军正红旗千总张歪脖勾结土匪百馀人,乘黑夜抢劫青县。街民李、王二姓出救,被刀伤五人。余北街瓦房一带亦经贼火箭飞烧,时社兵巡夜者五十人奋力击之。我社长武举齐公维新率社兵百馀人自北至,社长举人姚公景图自纠众丁三十八人自南至,兄长兆率社兵百馀人自西至,三面合势痛杀。贼死者三
十七人,中伤被擒者二十三人,馀遁免。张歪脖为齐公所射中,肩带箭,马迅跑脱。而社兵带伤者十七人,幸元一死。贼之被擒者,缚于社所大院,予以米饭。问之,有南柳、北柳、马家桥、董景人。社长等抚以善言,皆释之,多感德垂涕去。讵料张歪脖赴河间都司署捏控,言伊带兵役夜间赴青巡缉贼匪,而戴、姚、
齐三姓仗恃社势,反以伊为贼,冤杀三十七命。伊系弁员,又着箭伤,禀案究治。于是都司马递详于保府督宪。三月十六日,羽檄二十骑下青县提系戴、姚、齐社头三名赴府备讯。我兄长兆同姚、齐二公带社兵六名、车二辆偕行至保府投案。督宪赵大人坐堂,熟视戴、姚、齐三人日:“此金玉君子也。为社保民,安可诬也?”棍张歪脖四十,革千总,发烟瘴军。至五月,长兆与姚、齐二公旋社。自是与旗人庄头结仇。盖张歪脖之张乃关东大族,与八旗多婚媾。虽幸胜之,而社之隐忧滋深。
辛卯八年 三十三岁
年大饥,远近土寇猖獗。
壬辰九年 三十四岁
麦大熟,食乃足。.
癸巳十年 三十五岁
年又饥,社兵不能养。同社共议日:“ 兵不能养,贼又可忧,奈何?”时大城余内弟王瞻紫在座日:“ 余有一桃源,诸公肯从而问津乎?”众日:“何地?” 日:“ 赵北口大淀有鱼、藕、菱、茨之饶,水深者丈馀,浅则三五尺,东近天津,西临京南,巨镇棋布,米粟便于援济。若我等诸家各变资买大船载眷口,作浮家泛宅之计,岂不佳哉?且贼皆行陆,不便涉水。吾等联舟互相守望,较之陆地亦便。此-策吾思久矣。公等以为何如?”众领之日:“容当细酌。”
九月,同社公祭城隍庙,痛哭散约。众佥曰:“势虽散,义不可散也。吾等同患难久矣,此后犹当声息相(息) [通]、 心腹相共,不可作秦越之视。”众轰应日:“然。” 于是再焚香行礼,盟诸神。
十月初一日,余兄弟同宗人偕女眷装束细软珍重诸物,置大船四只,自卫河顺流到杨柳青,转人汊河沟,向北大淀中下淀泊船。计水程约三百里,风恬浪稳,二日半可到。再用小拨船自家搬运米谷、应用零星之物,人淀料理家务者。余与鹤仲兄下带护卫仆役,合之计三十五口,在家镇守粗重与骡马者。长兆兄同季
弟廨下带仆役十人,从此在两处度日。凡农忙月,长兆兄督察佃务,晨昏稍暇即教演拳棒,无一刻倦息。余与二兄鹤仲在淀往来其间,籴贱粜贵,不得不竭力补苴,以充经费,亦无一日之闲。每月夕在船小饮,偶值藕花四壁,香气沁人,喟然曰:“兵火世界,我亦得此清味,则淀信壞琅福地也。”时从堂兄辅臣、汉臣等亦买大船三只载眷口并仆役,与余人淀联舫而居。前同社齐公维新、姚公景图及大城王瞻紫兄弟各有船三四只,皆傍鲤鱼淀聚泊。静海杜、励、高、李诸大姓及王家口岳、王二姓舳舻相衔,夜柝相接,毫无盗警。人冬冰结,各船皆移泊深水,每晨后凿冰活船。
甲午十一年 三十六岁
春二月,冰泮后各乡之人人淀者益多,帆樯络绎淀中,畿处远望之成邑成聚。水光天色,一碧万顷,饶有佳趣。而网鱼踏藕,利无所禁。且距四方巨镇不远,兴贩亦易。余家仆役,不令一人坐食,各占生涯。
乙未十二年 三十七岁
是年大水。
丙申十三年 三十八岁
春麦秋禾,皆遭蝗食。
丁酉十四年 三十九岁
麦禾二季旱歉。
戊戌十五年 四十岁
七月,堤下村滹沱河决,平地大水。
己亥十六年 四十一 岁.
庚子十七年 四十二岁
辛丑十八年 四十三岁
以上自癸已冬至辛丑冬,凡八年,余在淀。虽偶归家居青,不过旬日,即返淀上船。我家妇女有思家者,到家或十日八日,必衣蓝缕,垢面蓬首,身藏利刃自防。盖前因张歪脖一案,我戴、姚、齐三姓取怨于各庄旗户庄头,惟恐伊等报复故也。幸避北淀八年,有安养眷口之地。我兄长兆英名虽著,近来深自韬
晦,尝杂侧佃仆中力作,短衣不袍,口无一言及兵事。有问者,但掉头一笑而已。时青邑设官,地方稍靖。圣天子人主中原德政,和风甘雨,太平可立俟也。吾家四五年内气运顺利,大有起色。
康熙建元壬寅元年 四十四岁
六月,堤下头河口又决。
十月,余移眷口自淀回家,居县街北宅。兄长兆以淀中有贸易之利,不欲遂止,乃身自人淀管船。吾等虑兄辛苦,共谏之。兄笑日:“吾固乐为游湖范蠡。”
十一月, 奉户部文:向被圈占民地,量为减抽,仍拨归民。余家木门店地抽回六顷,林家庄地七顷,共得地十三顷。余家原业尚有六十顷馀。
癸卯二年 四十五岁
甲辰三年 四十六岁
乙巳四年 四十七岁
丙午五年 四十八岁
此四年习书法。因地方无事,余心静有功夫故也。余性酷嗜王、欧、颜、柳楷法。自十岁后,每日有课,要以千字为限。夜则瞑目摹揣,锐精求肖。用功至三十岁,虽兵荒不废。苟有间,必俟隙补之。因人淀,余身自行贸易,多辍笔砚。然虽商旅之时,或路店夜灯,或水程舱夕,往往伸纸研墨,作字数行以排闷。忆前戊戌冬腊夜,大雪一二尺。晨霁,余在杏坊贩米守市,店中窗明几净。酒后欲作书。开篋出笔,急挥之,肖《乐毅论》二百馀字。停手熟视,自喜日:“此何异快雪时晴。今则齿近半百矣!”天随人愿,清燕心暇,遂其素好。凡四年千馀日之功,摹古而能变化,视前别有进步。余兄长兆,善拳脚。少经县北白衣大士庙老尼月寒者《拳法》传二卷。忆昔教师猴公张锐义习少林拳法,与兄称敌手。兄年今五十五,膂力不衰,劲捷如故。好与少年下场跳荡、打扑作式,观者目眩神惊,不觉咋舌也。兄喜余之字,余爱兄之拳。兄日:“汝字法真名士风流。”余曰:“兄拳法信英雄本领。”
丁未六年 四十九岁
是年大水。
戊申七年 五十岁
已西八年 五十一岁
庚戌九年 五十二岁
辛亥十年 五十三岁
壬子十一年 五十四岁
以上五年连稔,余家储蓄充实,可支三年之食。冬十月,长兄长兆卒。远近乡人多感涕吊唁,往来如织。殡.送林家庄几及千人。
癸丑十二年 五十五岁
县尹杨公名霞,宰青有善政,心端学优。因《县志》自明万历丁未创修以来版残不全,乃延众绅公议重修。众皆日:“青地贫无资,青人陋无文,何能集事?”余与姚子修缺、马子应宿力任之。适县尹政务急迫及修志议定限期太仓促,卒纂录遗憾多矣。授梓时,余心未愜,故不敢叙:惧难质后之君子也。时同事前癸酉举人姚景图修缺、岁贡姚景虞世臣、岁贡马映呈应宿、族岁贡戴耀祖绳武、廩膳生王家彦灿三、恩贡李维樾子容共七人。
甲寅十三年 五十六岁
春二月,大城王照庄王瞻紫卒。三月,其弟调梅又卒。余二兄鹤仲叹日:“我兄长兆与瞻紫、调梅皆智勇不凡。鼎革时保障桑梓,功皆非浅。今相继陨世,吾将谁依?况闻滇、闽三藩煽祸,兵乱虑又自此始矣!我生何辜,频遭大劫哉?”时平西王吴三桂叛云南,尚藩、耿藩皆应之。烽烟大起,盗贼半天下。
乙卯十四年 五十七岁
六月六日,叔祖母万太君寿终。余襄丧事,送柩戴家庄祖茔。回家暑热,余痛消渴,延医治疗稍痊。县尹刘公为大兵万五千人过青燕犒之费浩繁,召余与众绅筹办。义不容辞,余力疾措给,共鸠资-一千五百两。余一家垫用三百两。
丙辰十五年 五十八岁
丁巳十六年 五十九岁
戊午十七年 六十岁
此三年,南方吴逆滋蔓,僭称帝,改元昭武。国家调兵措饷,常赋外不得不加征。又兵差自运河往来者,青为最冲。县官一切供亿,势皆赖民力。余地六十顷馀,每年除应公事外,衣食仅可支持。向日馀存,零星尽耗。
己未十八年 六十一岁
庚申十九年 六十二岁.
辛酉二十年 六十三岁
此时诸逆皆平。渔洋王尚书《纪事五言古》日:“ 云中露布下,琅琅动天地,自兹万斯年,橐弓永不试。”是年,章泰贝子赖、塔二将军下滇。余长子恩纶中此科武举,年三十二矣。纶幼时形貌英伟,十三四岁躯干如成人。好弓马,伯父长兆奇爱之,日:“此儿似我也。”七岁入学,颖敏,日记四五十行,至十二岁六经毕。行文有笔姿,楷法、草法兼工。余欲使之考文,伯父长兆日:“文事无用,不如就武。”遂出应武试。今幸登一榜。戴氏有武自此始。
壬成二十一年 六十四岁
是年武会试,恩纶着箭足满,硬弓合式,因大刀拖地报罢。
癸亥二十二年 六十五岁
春二月,恩纶室长孙元振六岁。入学,余口授句读。秋九月,大有年。兄鹤仲命余曰:“吾等齿衰, 家务烦剧,不如分炊二处为便。长嫂归我,季弟归你,一寡一独,各得依靠。计四分为二分,我家六十顷馀,每分约三十顷馀,可以赡养。我室事俾恩赍、恩荣理之,你室事俾恩浩、恩潭理之,外政则俾恩纶一人总管。吾辈不劳过问,优游暮年足矣。”于是,长嫂赵归二兄一分。分得城宅北街一所、瓦房十五间、砖房二十间、对过街东铺面砖瓦房九间、小土房十二间,器具随房;分得戴家园畦地、大田地六顷馀、双庙堤十顷馀、苏太州八顷、陈码头七顷馀,佃力随地。季弟鹿苹归余一分。分得城宅西街一所、楼房四间、瓦房十八间、砖房十间、大门二间、门房十二间,又义学砖房十间、土房十四间、器具随房;分得戴家园畦地大田地十二顷(其六顷原产,其外六顷当契价银二百两)、林家庄地九顷、木门店八顷馀、魏白庄地十顷馀,佃力随地。自分炊后,鹿苹独在河岸饲鱼养花,经理一园。余与兄鹤仲往来婆娑,其间觉别有洞天。吾三人尝相笑日:“此福不易得也!” 惜兄长兆辛苦一生,不及共之,又戚然含泪。
甲子二十三年 六十六岁
春,余纂订《卫生要法》一卷、《师世格言》一卷、《书法.自得》一卷、《救荒小策》一卷。
乙丑二十四年 六十七岁
春三月,筑精舍于围河西岸,延良师教子弟。余嘱子弟曰:读古人万卷,不如行古人一句;学在正心术,勿但务科名。
丙寅二十五年 六十八岁
秋九月,恩纶用银一千二百两捐职漕运守备。
冬十二月,总括一生履历,作《沧桑纪略》一卷。